第21章 凤凰雪原

凤凰原地处北荒极北之地,比不了星垂野一年四季气候分明,凤凰原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下雪,风饕雪虐,落雁纷纷。

扶幽他们只用了一日光景便抵达了凤凰原。从由十二只凤凰拉着的鸾舆中走出来的一刹那,一片巴掌大的雪花落在扶幽鼻尖上,转瞬化成了一汪雪水。入眼处,是刺人眼目的白。

她平生看惯了姹紫嫣红之盛,冷不防到了这么一处寡淡的所在,不舒服到了极点,一双脚像是钉在了地上,迈都不愿意迈了。

还是一旁的侍者等得不耐烦了,比了个手势,“鸾君,里面请吧……”扶幽这才不情不愿迈了个步。

凤帝对扶幽这个人质委实优待得紧,将凤宫里风景顶好的寒香殿赐给了她居住,还一口气分派了十八个仙婢。

十八个仙婢一字排开站在庭院里,环肥燕瘦,各具特色。扶幽细细端详着,忽然问她们,“你们谁会讲笑话?”

为首的仙婢道:“回鸾君的话,凤宫中忌不庄,忌不谐。婢子们不会讲笑话。”

“那牵钩呢?牵钩你们总该会吧?”

“婢子先前已经说过了,凤宫中忌不庄,忌不谐,不是取乐之地,便是能取乐,也不是我等普通下人可以做的。”

“这也不会不会,那也不会,那你们都会什么啊?”

“作为婢女,我们只要懂得服侍主子就可以了。”

扶幽白眼一翻,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死气沉沉。”拎着裙子从椅子上坐起来,随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枝梅花。捏着那枝梅花,扶幽来到十八个仙婢面前,一一搔她们的痒。

那十八个仙婢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笑也不笑。

“还真是沉闷呢。”扶幽一边搔着一边感叹,突然话锋一转,问向先前的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芝月。”

“哦,芝月啊……”这样说着的时候,梅枝便移到了一个颊边生着酒窝的圆脸仙婢身上,扶幽在她胁下搔了搔,她强忍片刻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芝月才要开口训斥,扶幽却把梅枝一抛,心满意足道:“行了,就她吧,跟在我身边近身伺候。挨个试探下来,也就她还有点活人气,模样看着也喜气。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梨……可是她只是个铜铃婢子,没资格近身伺候主子的。只有像我这种玉铃婢子才有资格做您的贴身侍女。”

扶幽扫了一眼,发现小梨的脖子上确实挂了一只铜铃,不由拿起来晃了晃,“你们这下人还分三六九等啊?”

“是的。依照等级的不同,分为铜铃、银铃、金铃以及玉铃侍者。像小梨这种刚入宫不久的,只能从铜铃做起。这铃铛的作用也是时刻提醒侍者要行止舒缓,不可毛躁,惊扰了主子。”

“那如果我偏要小梨做我的贴身侍女怎么办?”

“这于理不合,恐怕要奏禀帝尊。”

“这么一点小事就要奏禀凤帝,你们还真不怕把你们的帝尊累死啊。”

说完这句话,一屋子仙婢噼里啪啦全跪下了,“请鸾君慎言,这种不吉利的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扶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们在恐慌什么,无语道:“连‘死’都说不得了是吗?还真是进了一个金丝笼。”又问芝月,“是不是只有小梨带上了玉铃铛才能伺候我?”

芝月依旧维持着跪姿,“是这样没错。”

“那你起来。你们都起来。”

等芝月起来了,扶幽一把薅下她脖子上的玉铃铛,唤来小梨就要给她戴上。小梨吓得都快哭了,“鸾君,小梨不敢,小梨不能戴……”

“有什么能不能的,我说你能你就能。”温柔地把玉铃铛戴在小梨的脖子上,接着取下她原先的旧铃铛,转身看芝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把铃铛扔到她脚下,“从今以后,你就戴这个罢。”

芝月后来是怎么向上面回禀的扶幽不甚了解,总之小梨顺利留在了她身边。

凤凰原风雪频繁,临到黄昏的时候外面又飘起了雪花。

每逢这样的天气,扶幽的两条胳膊就格外地疼,像是在关节处嵌进两颗生锈的钉子似的动作困难。胤玄的那两箭射断了她的羽翼,纵然接上了也恢复不了从前的灵活。换句话说,就是她再也飞不起来了。

对一个鸾鸟来说这诚然是悲哀的。不过对扶幽来说这已经无足轻重了,亲人接踵而逝的悲伤她都挺过来了,区区折翼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寒风片刻不停地呼啸着,窗子被大风鼓开,风雪呼呼地灌进来。小梨才要过去关上窗子,一团毛团骤然扑了进来。落地时舒展开身形,竖起两只耳朵,竟是菟丝!

“菟丝!”扶幽错愕不已,“你不应该在星垂野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我来陪你呀。你一个人,背井离乡的,也没个朋友在身边,肯定会寂寞的。”抖去身上的雪粒子,“要说凤凰原这个鬼地方还真不是人呆的,这风雪大的,险些被刮走。”

扶幽给小梨使了个眼色,叫她带着其他婢女们退下。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菟丝两个人了,便往椅子上一坐,问菟丝道:“说吧,到底来干什么的?”

菟丝知道瞒不过扶幽,也不打算瞒了。一双赤红的眼睛里顿时浮满了恨意,咬牙切齿道:“我是来杀那对父子给主子报仇的。”先前因扶丞之死,她神智失常了好一阵,后来还是在白泽的悉心照料下,才恢复的正常。扶幽临行前也嘱咐了白泽,要好好照顾她。

“凭你一只兔子就能给我二哥报仇?被人捉去红烧了还差不多。”

“呸呸呸,大小我也是个神兽,别总把我想的一无是处好不好。还红烧,简直过分!”

扶幽没理会她的抗议,“你来这里白泽知道吗?”

提到白泽,菟丝立刻萎了,“我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封书信,想必这会子他已经看到了。”

“你呀。”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会发疯的,幽幽,求求你了,就让我留下吧。”

扶幽无可奈何道:“留下可以,但你一切必须听我的安排,不许擅自行动。”

“那是当然的!”

达成一致意见了,扶幽一展臂,把菟丝拥进了怀里,眼角泪花隐隐,“你有一句话说对了,在这偌大的凤凰原,我的确需要人陪。”

菟丝长长的两只耳朵蹭着扶幽泪痕斑驳的脸,“我这不是来了么,以后我陪着她,无论你去到哪,我都陪着你。”

翌日傍晚,凤帝在云霄殿大摆庆功宴,庆的当然是大胜鸾族之功。扶幽也被请去了,为的,当然是看她这个俘虏够不够温顺够不够驯服。

凤帝喜欢夜宴。宴会开始的时候已近酉时,暝色轻柔,廊下宫灯缓燃,与地上的皓皓雪色相得益彰。

扶幽身着一袭茜色百褶月裙,盛装出席了凤帝的庆功宴。

菟丝被她揣在袖子里带去了。宴会全程扶幽都表现的很温顺,凤帝问什么就答什么,没她事了就默默坐在座位上吃菜。众人见她就是个没心机的贪食小姑娘,也就谁都不拿她当回事了。

宴程过半,凤帝酒喝上了头,跟他的属下们吹嘘自己的功德。扶幽听得无趣,偷偷带着菟丝溜出去透风。

凤族的冰雕煞有看头。这几天天气冷得折胶堕指,冰凝的结实,冰雕相应地也就多了起来。每走上几步就能看到一尊冰雕,。扶幽跟着那些冰雕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片冰雕林。

晶莹剔透的冰块被雕琢成千姿百态。有展翅欲飞的凤凰、散花的天女、模样凶悍的神兽……不一而足。

下面摆放着彩灯,使冰雕呈现出光华陆离的绮幻色彩。

“这个倒是蛮好玩的。要是我们鸾族也有就好了。”菟丝从扶幽袖子里钻出来,跳到她肩膀上。

“我们鸾族气候怡人,有了就显违和了。”沿着冰雕林一路走下去,扶幽和菟丝谈谈笑笑,冷不防一头红额鸟翩翩落在扶幽头顶。

红额鸟是种非常罕见的灵鸟,额头点着一抹红,羽冠绯红,身材小巧灵敏。菟丝屏住了呼吸,颤颤伸手去捉它。谁料爪尖才触上点边,它便“呼啦”一下飞走了。

“快追,快追!”菟丝这会被红额鸟勾起了兴趣,拼命地催促着扶幽。

扶幽才要追过去,迎面突然传出一道朗朗语声,“鸾君不在大殿里吃酒,跑到这来是躲哪门子的清闲?”

随着声音的渐次清明,一个蟒服金带的男子从冰雕后踱步而出,手里捏着一只鸟,正是那只红额鸟。

扶幽看到他那张脸,险些没吐出来。凤族大皇子夙琨,即便烧成了灰她也认得。许是因着鹓雏那桩事,凤帝动了怒,夙琨今日并没有出席庆功宴。除此之外,扶幽隐隐约约还听说了,凤帝对他这个儿子并不是十分待见。至于其中的缘由,扶幽却不甚明了。

略略缓和了颜色,把肩上的菟丝捞下来揣进袖里,扶幽漫声道:“原来是大皇子呀。”

夙琨邪笑着,摸着怀中鸟儿鲜红的羽冠,“鸾君喜欢这只红额鸟,不若本殿就将它赠与你了,如何?”

“殿下有心了,只是本君向来不喜夺人所爱。”

“那就是不要?既然如此,那这鸟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说着就拧断了红额鸟的脖子,随手弃在地上。

扶幽心里暗骂一声变态。就欲离开。

夙琨横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鸾君急什么,本殿还想带鸾君去一处好玩的所在呢。”

“下次吧。”扶幽推开他的胳膊,就要走。夙琨却一脸邪笑着,凑到她耳边道:“是关于你父君的,也不去吗?”

扶幽忽听夙琨提到她阿爹,眼皮倏地一跳,脚下的步子也迈不动了。青要山那次,阿爹被九凤偷袭跌下云霄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关于我阿爹的什么?”

“你跟我来不就知道了。”沿着长长的冰雕林,他向东走去,阔步流星,仿佛料定了扶幽会跟上来一样,头都没有回。

扶幽的确跟上去了。

目的地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宫门前牌匾上书着“重华宫”三个大字。

扶幽来凤凰原时日不长,但也知道重华宫是夙琨的寝宫。神色间多了几分戒备。夙琨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有意忽略,若无其事往前走着,扶幽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重华宫的正殿是重华殿。

进了大殿,迎面是一面绘着百鸟朝凤图案的云母屏风。

扶幽立在屏风下就不走了,“殿下此番引我来说是关于我父亲,不知殿下的寝宫跟我父君有什么关系?”

“进去你就知道了。”夙琨笑得胜券在握。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喏,就是这里了。”

里面是间宽敞的大殿,帘幔低垂,光线昏暗。房间的摆设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夙琨抬手一指东南角,唇边笑意阴森,“就在那,你自己看吧。”

扶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当看到面前的那东西时,眼泪“唰”地冲下了眼眶。

被当做装饰物摆放在那里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她父君的尸骨。

鸾君的骨架保存得十分完好,没有一块缺失,骨骼表面光滑白腻,仿若上好的羊脂美玉。两个翅骨被抻开,呈展翅凌空之状。夙琨爱惜地抚过其中一根,俊逸的面容看起来邪狞无比,“这么完美的骨架可是不多见了,我那天若是再晚去一步可就要被那群蠢货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你说你该怎么谢我啊?”

扶幽眼睛红红的,极力压抑着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狂怒。

菟丝在她的袖管里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希望能让她平复下来。

扶幽却平复不了,气的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杀了他!杀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怒吼。夙琨说什么她再也听不见,全被那一个声音填满,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个声音在叫嚣,扶幽几欲疯魔。这时,两根冰凉的手指忽然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她的头颅,“鸾君生气的样子还真是格外美艳动人呢。”

“我呸,拿来你的脏手,少碰我们家幽幽。”菟丝从袖子里跳出来,利爪一扫,在夙琨脸上抓出了三道红血痕。

夙琨蹭了蹭伤疤,眼角流溢出一抹阴冷的笑,“不知好歹的畜生。”

经菟丝这么一搅和,扶幽心头的怒火烟消云散,渐渐恢复了理智。转头对着夙琨笑若春花道:“出来这么久,凤帝找不到我该急了,就不叨扰殿下,我们这就回了。”

夙琨还在对扶幽瞬息之间变出来的笑脸感到错愕,扶幽已经施施然抱着菟丝走了。

回到宴席上扶幽就开始哭,起先是低低的啜泣,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极具穿透力,连喧阗的丝竹声都遮不住了。

在座众人争相差异。

凤帝叫停了曲乐,就问扶幽为什么要哭。扶幽就等着他这一问呢,当下抽抽噎噎把遇到夙琨,夙琨给她看了她父亲骸骨之事一五一十跟凤帝说了。

扶幽是从小到大撒娇惯了的人,知道说什么最能打动人。在表达成王败寇的臣服之心的同时委婉指出她作为一个女儿在看到自己父君的骨殖被人摆在屋子里当装饰品时的悲凉心境,虽然知道不是落泪的场合,但实在是悲伤不胜,这才坏了大家的兴致。说的过程中又是一副梨花带雨,芙蓉濯露的可怜模样。在座之人莫不唏嘘怜悯。

凤帝素来怜香惜玉,被扶幽几句话勾得怒火中烧。夙琨干的那些荒唐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被扶幽当下宣讲出了,他自己也没脸。招来夙琨狠狠责骂了一顿不说,还赏了他一顿鞭刑,罚禁足三个月。

鸾君的尸骨也被化成了骨灰装进坛子送回了扶幽手中。

冬阳寡落,扶幽拥着毳衣坐在炉火旁,抱着那坛骨灰含笑望着窗外的白梅,默默立下誓言,“阿爹你看着吧,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