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蝶燮夫人

初遇蝶姬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

说是春日,其实跟冬天没什么两样。非得等到了溽热的夏季,北荒大地的花儿草儿热热闹闹开到糜烂了,凤凰原才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冒出点绿意,

眼下,依旧银装素裹。

扶幽打了一晚坐,近拂晓前后才停下来歇一歇。菟丝在床上咯嘣咯嘣嚼着松子糖,糖渣落了一床。她把糖渣收拾干净,披了件外袍,叫上菟丝出去散步。

参星横斜在天,四野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扶幽乐得没人打扰,蹲在地上和菟丝堆起了雪人。她是来到这以后才会堆雪人的,凤族的女孩子们喜欢堆,她常常见,也就学会了。

堆了一个二尺来高的小雪人,拈了两块泥巴当眼睛,没有鼻子。菟丝从地上捡了个干树枝打算给雪人当鼻子,因为雪团团的太实了,插一下没插进去,气的它呀,铆足了劲儿又插一次,这次倒插进去了,就是插掉了雪人半个脑袋。

扶幽扶额,“天……你要不要这么暴力……”

菟丝撇着嘴,“还不是你团的太硬了,不好插。”

“那还堆不堆了?”

“不堆了,没劲。”

“也好,那我们就散散步吧,前面好像有片梅林……”

梅是罕见的绿梅,清新淡雅,还未靠近,芬芳的梅香就钻到了鼻孔里。远远的,扶幽看到一抹倩影翩跹于扶疏的梅枝后。

梅花朵朵盛开。

那是怎样一副惊为天人的容颜啊,扶幽呆立当场,尽管只是短短一瞥,但这一瞥足以惊鸿。她也曾见过不少美人儿,单说百花宴那次,就看了个眼花缭乱。之前还有风流艳荡的白流寐。

可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绝世容颜,仅仅叫她瞥见半面侧颜、一道瘦影,就呼吸停滞神思溃散的女人是绝无仅有的。

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得到她。没有一个女人不想成为她。

那一刻,扶幽心里嫉妒地想。

许是过于惊艳,扶幽好久才拢回神思,定睛再去看那花木扶疏的梅林,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怔怔地菟丝:“刚刚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菟丝怔怔地回答,“这是什么仙女啊,也太美了吧……还仅仅是个侧影……”

“凤宫里有这样一位仙子,怎么都不见有人提起呢。不管了,有机会问问小梨吧。”不想第二天中午又偶遇了那女子。

当时扶幽正带着菟丝和小梨在梅冢赏花,昨天回去之后,小梨听说她们去看梅花了就顺便推荐了梅冢,说是梅冢里的梅花最值得一看。凤宫梅花姿色韶艳,犹以梅冢为最。而梅冢三千妖梅,只奉赤妖为尊。

历了十几场大雪,现下正是赤妖开得最好的时候。

赤妖梅素有“梅中朱砂”之称,殊不知其色泽殊艳红润,远胜朱砂。便是枝干,也有一番值得细细道来的妙处。

赤妖的梅枝玄黑如墨,剥开一层外皮,色转青黛,且木质柔软,堪比上等螺黛,常被宫妃侍婢们折去画眉。

扶幽爱美之心,也折了几根打算带回去用来画眉。菟丝则当场玩了起来,拿着梅枝在小梨眉毛上乱涂乱画,被扶幽呵斥了一声又来画扶幽的。嬉闹间,只听一声厉斥,“你这个贱种,和你这个贱女人一样该死,还不把珠子一颗颗给我捡起来,若是少了一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扶幽好奇不已,循着声音去到了林子的另一头,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是一个被数个仙婢簇拥的红衣女子,而那个跪在地上捡珠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扶幽那日一瞥惊鸿的美人。

美人身边还站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先前也是小女孩不小心抓掉了红衣女人衣服上的珠饰,惹得她肝火大动。

扶幽看见了这个场面,好奇地小梨双方都是谁跟谁。小梨压着嗓子道:“红衣那个是红绸姑娘,跪在地上那个是蝶燮夫人,大家平时都叫她蝶姬。她们一个是大皇子的宠姬,一个是大皇子的发妻。至于那个孩子,是蝶姬的女儿。”

“夙琨的老婆?”菟丝差点大叫起来,“夙琨那家伙居然有这样一个老婆?”

扶幽也感到震惊,同时又疑惑,“宠姬可以肆意凌辱正妃,这倒是第一次见。”

“鸾君你不晓得这其中纠葛,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我们走吧。”

地上积雪足有半尺厚,不允许使用法术,蝶姬只能跪在地上一颗颗地找去捡那些珠子,雪水都把她的绿裙浸透了。她却只是不卑不亢地捡着,从她平静无波的半张侧颜上看不到半分不甘。一切表情都被吞噬了,扶幽甚至无法从手指的动作里窥见丝毫情绪。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谜一般的女人啊。

鬼使神差的,扶幽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地上的蝶姬,“让这么漂亮的姐姐,跪在地上做这种事实在太不像话了。像她这样的美人,合该……”突然,扶幽的眼睛落在了蝶姬的另外半张脸上,猝不及防的惊吓令她猛然倒退了半步,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蝶姬的那张脸已经被毁了,另外半张脸就是个骷髅,露着一个黑洞洞的眼眶,令人惊怖。

扶幽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身体里那股汹涌而来的不适感,没当着她的面吐出来。菟丝也看到了,惊讶的合不拢嘴巴。

见此情景,蝶姬只是淡然地转过身去,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

红绸倒是笑得春风得意,她早从侍从那里了解了扶幽的身份,拿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嗤笑道:“鸾君没被她那张脸吓到吧?也真是的,都变成那个样子了,至少也该戴个面具蒙个面纱什么的,这个样子出来,吓到别人还好,要是把咱们鸾君吓出个好歹谁担待得起啊?”

“本君胆子大着呢,禁吓,红绸姑娘就少咒我了。”素腕一抬,雪地中的珠玉一粒粒浮起,重新镶嵌回了红绸裙子上,“就是捏一个诀的事,何必小题大做,红绸姑娘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红绸心思何等乖觉,知道扶幽这是在有意回护蝶姬,当下也不方便得罪,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就卖鸾君这个面子,反正来日方长……”妖媚一笑,带着下人去了。

扶幽这时回过头找蝶姬母女,发现二人早没了踪影。天色将晚,冷风四起,这一番闲事管的,讨了好几个没趣。抖抖肩膀,梅花也不赏了,直接改道回府。

回到寒香殿后扶幽向小梨打探蝶姬的事,小梨起先唯唯诺诺的,禁不起扶幽和菟丝轮番逼问,到底说了。

蝶姬在未被毁容前是凤族名动一时的大美人,倾慕她的人能从凤凰原一直排到星垂野。这样的美人注定不可能成为普通人的妻子。无从得知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总而言之她嫁给了夙琨,这也是她一生悲剧命运的开始。

但扶幽最关心的还是她的脸,毕竟那样一个大美人容貌说毁就毁了实在令人扼腕。说到这件事,小梨的语气不由严肃了几分,“关于蝶姬的脸,这里面牵涉到一桩不得了的凤族秘辛,我也是听其他宫女偷偷议论的,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小梨你倒是说呀,急死我了。”菟丝是个急性子,连番催促小梨。

小梨难为情地涨红了脸,声音细若蚊蚋,“说是蝶姬与帝尊私通……”

话一出口,扶幽和菟丝齐齐目瞪口呆,“凤、凤帝和自己的儿媳妇扒灰?”好半晌,扶幽才勉强找回声音。催促小梨,“继续说继续说!”

梨涡所知有限,无非是六年前众人于横波殿亲眼目睹的荒唐一幕。六年后,经由宫人的嘴百般渲染传入耳中。

传说那一日凤凰原下着百年难遇的大雪,殿外风饕雪虐,殿内却安静的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倒不是殿内没有人,更不是殿内的人全都死光了,而是夙琨说了一句话,惊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夙琨究竟说了什么呢?这就不得不提一提当时的背景了。

当时的背景也简单,凤帝的两千岁寿辰,于横波殿大摆宴席,群臣赴宴。

作为儿子,夙琨自然要给凤帝进献寿礼。关于寿礼,夙琨说了,“日前父君想儿臣讨厌臣妇蝶姬,儿臣思索再三,决定忍痛割爱,将蝶姬作为礼物送给父君。”

夙綦向夙琨讨要蝶姬本是私下之举,万不料被夙琨当众提了起来,顿时颜面扫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坐在下首的蝶姬亦是瑟瑟发抖,不晓得丈夫心里究竟盘算着什么。

岂料下一秒,她突然被夙琨拽着头发拎起来。凤火投注入火盆,将她的半张脸按了进去。

众人大惊,凤帝亦是骇的变了神色。可是没人上前阻拦,在场的长老、祭司没有,凤帝也没有,任由蝶姬惨叫连连,焦糊味弥漫了整个大殿。

明明只有几个弹指的功夫,却好像一生那么漫长。

夙琨松开手时,蝶姬已经痛晕了过去。凤火把蝶姬的半张脸烧成了一个骷髅,夙琨把这样的蝶姬扔到凤帝面前,狞笑着说:“父君喜欢,儿臣拱手相送。”

凤帝当然没要。

除非怀有强烈的爱,否则哪个男子愿意接受一个容颜损毁的女子作为自己的妻子?

蝶姬被毁容的时候身体里怀着孩子,生下来后取名夙汐,也就是扶幽白天见到的那个女孩。宫人私下议论纷纷,有说这个孩子是凤帝的女儿,也有说是夙琨。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

扶幽本来抱着八卦的心态来听这个故事,哪承想这个故事这样沉重,心境陡转悲凉。连菟丝都沉默了下来。

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凤后呢?来到凤凰原这么久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她?”

“凤后很多年前就自杀了。这也是凤宫里的一桩禁忌呢。”梨涡小声道,“凤后死时尚怀着二殿下,也许是不忍让孩子跟着自己一起死吧,自杀之前把二殿下引出体外,化成了一枚蛋。但到底是不足月的胎儿,凤凰蛋无法孵化,一直被凤帝置于凤池的神水中温养。迄今数百年过去了,也没有裂壳的迹象。”

扶幽无言以对,想不到小小凤宫之中,竟隐藏着这样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

清光粒粒,殿外又下起雪来。这一夜,洞悉了太多秘密的扶幽,注定无法成眠。